4月去西藏玩的时候,在去程的火车上把山月记看完了。中岛敦的笔力在叙事方面非常强大,书中的篇章都是通过叙事来展现一个历史故事,或者各地风俗。最能看出笔力的当属2个长篇:《李陵》,《光·风·梦》。对我来说最深刻的我认为是《山月记》。
看这本书的初衷是多年前在网上看到的《山月记》中最有名,也是最吸引人来看这本书的一段话: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损自己,施苦妻儿,伤害朋友。末了,我就变成了这副与内心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着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但远比我缺乏才华,可由于专念磨砺而成就堂堂诗家的,也颇不乏其人。成为老虎后的今天,我才总算看到了这一点。
————中岛敦《山月记》
这段话出现在山月记故事的末尾,由人变虎后,李征反而放弃了追逐内心虚无的清高,认识到了“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问题——人不该只追求终极或者”搞个大的“。像育良书记对侯亮平说的那句话:”我时长就在想,这官儿,当得多大才叫大啊“。许多事情即使不到终点也有其意义,人的终极。
李陵
书中还有一段《李陵》中的片段让我印象深刻。《李陵》篇讲的是苏武牧羊的故事,不过是以李陵和司马迁视角展开。李陵投降在匈奴多年,已成为匈奴右校王,渐渐都快”忘记“自己的汉人身份后,遇到了二十年的旧友苏武时,心态不自觉发生改变。
苏武是李陵二十年的老友了,一度两人同为侍中,同食同宿。苏武为人虽然有点固执,却也算是个罕有的气节刚直之士。天汉元年,苏武北行启程后不久,老母就病逝了,李陵为其母送葬,一直送到阳陵坟场。李陵北征出发之前,听闻苏武的妻子知道丈夫返乡无日,已改嫁他人了。那时,李陵还很为朋友感到忿忿不平。 但是,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投降了匈奴,自那以后,李陵已没有了和苏武再会的念头。苏武被迁送到遥远的北方,两人用不着见面,毋宁说反倒让李陵心底舒了口气。尤其自己在一家老小被灭族后已断了重回汉廷的念头,那就更不想当面碰上这位「持节牧羊」的汉使了。
新单于上任后,听闻李陵认识苏武多年,是旧友,便让李陵去找苏武看能否将其劝降,李陵便带着随从找到了作为匈奴奴隶但依旧持汉节牧羊的苏武。
久别相逢的感动,一瞬间压倒了李陵内心一直害怕与苏武见面的那点隐私的想法。两人初见都不知说什么好。 李陵的随从搭起了几座穹帐,这块荒无人烟的旷野顿时热闹起来。预先备好的酒食马上送进小木屋,久久不闻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中,惊动了森林中的鸟兽。
李陵在这里驻留了好几天。 自己是如何穿上这身匈奴官服的经过,说来确实难以启齿。李陵只平实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一点都没有夹进为自己的辩解。苏武也平平淡淡地说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他的处境看来很凄惨。从苏武口中得知,很多年前曾有匈奴的于靬王狩猎偶然路过此地,出于对苏武的同情,三年间为他提供了衣服食粮。但于靬王死后,就渐渐沦落到要从冰冻的土地中挖野鼠充饥的地步了。至于他被传生死不明的流言,那大概是因为他所养的羊群被马贼一头不留全部偷掠光了的缘故而以讹传讹吧。李陵把苏武老母已死的消息告诉了苏武,但其妻抛下儿子改嫁的那一节,到底没忍心当面直说。
李陵看到持节的旧友,对比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禁陷入自我怀疑和开解。
李陵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抱什么人生目标而生存呢?到现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荣归汉庭吗?听苏武的口风,时至今日他对此已完全不抱希望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一日日苦忍这样凄惨的岁月?若肯降服单于,定获重用,这自不待言。但李陵也知道,苏武若会这样做就不是苏武了。李陵真正奇怪的是:为何苏武不早早自求一死了断?李陵无法自我了断这种毫无希望的残生,是因为不知不觉中已在胡地里扎下了根,被种种恩爱情仇责任名分所束缚,再说就算自求一死,也已经混不上什么好名声了。但苏武不同,他在这里并没有任何拖累。从对汉室的忠诚来说,永无终止地持着汉朝节旄在旷野里忍饥挨饿,与烧掉节旄实时自刎相比,两者之间想来也没有多大差别。最初被匈奴拘捕时想也不想就拔剑刺胸想自杀的苏武,很难想象他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反倒突然变得贪生怕死了。李陵回想起苏武年轻时的固执——那种近乎滑稽的强充好汉态度。单于以豪华为诱饵试图钓上极度困窘中的苏武,也许在苏武看来,被诱饵轻易钓上固然不堪,便是不堪苦难而自杀,也是对单于(或者是单于所象征的「命运」)的一种失败吧。然而,李陵并不觉得苏武这种和命运斗气似的态度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面对无法想象的困苦、贫乏、酷寒、孤独(而且是至死方休的长期间面对),能够淡然地一笑置之活下去,如果说这是斗气,那这种斗气绝对不能不说是壮绝人寰的斗气。过去多少被视为幼稚的苏武那种强充好汉的性格,已成长为一种伟大的风骨气节,李陵为之惊叹了。何况,此人并不指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传回汉廷,既没有指望有朝一日还能被迎归汉廷,甚至也根本不指望会有人把自己在这样不毛之地难苦奋战的情形说出去,别说告诉汉朝天子、甚至向单于说一声的人也没有。最后肯定谁也看不到他孤独死去,他就打算这样在临终之日,回首平生,为自己能始终如一地蔑视命运的打击而安详死去。自己的事迹完全不为世人所知,那也没有关系,就是这样。李陵过去一度计划伺机袭取老单于的首级,然而,他又担心就算割下了单于的首级,万一之后自己不能带着首级成功逃出匈奴的追捕,那也是白搭,汉家朝廷也不会知道自己立下这样的大功,患得患失中,最终也没找到实施计划的机会。面对根本不在乎世人是否知道自己所为的苏武,李陵不竟冷汗涔涔在背。
最终,李陵还是被这份思考以及苏武的精神击垮了
最初的激动过去后过了两三天,渐渐有块东西梗塞在李陵的胸臆间,难以消散。不管扯到什么话题,越来越难免把自己的经历和苏武的经历两相比较。苏武是义士,自己是卖国奴——就算不是赤裸裸地意识到,面对苏武在森林荒野水洼的沉默中熬炼而成的严峻气节,不能不感到迄今用来为自己辩白的那些私人苦恼是如此不值一提。而且,不知怎的,一天天越来越开始感到,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有一种类似富裕者对待贫瘠者的成分——一种出于优越感而对对于施以宽容的态度。无法明说那是什么,但偶尔在不经意的附和隐隐感觉出来。周身繿缕的苏武的目光中,偶尔会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情,这种神情令披裹着豪奢貂裘大衣的匈奴右校王李陵最为心怯。
在李陵眼中,苏武对自己的态度,或许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一种豁达,或者说精神上的饱满:自认不所缺,不所求,只做着自己坚定坚信的事。以至于对待人或事,都会有一种富人对待穷人的时长有的态度,即出于明知自己处于优越地位,而展现出的从容宽解态度。
我对这段落感触极大,这段落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内耗“。